“我们是不是,曾经在那辆爆炸的公交车上见过面?”江枫问。

    像是有高山在眼前轰然倒塌了一般,那种心电图归零警报的尖锐嗡鸣再次在耳边响起,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什么,宿鹭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部涌去。

    她艰涩地说:“也许吧。”

    想了想,又补充:“见面后再和你解释。”

    “好。”

    有同事远远地叫他,江枫没有聊天的时间,挂断电话。忙音从扬声孔里流淌出来,在三人围成的小空间里回旋,肖鹤云神情复杂地问:“你和那个江警官认识?”

    “高中同学。”宿鹭说。

    作为被小江警官审过的人,李诗情和肖鹤云本能地对他发怵。但是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江枫拥有不属于这场循环的记忆的原因,因此两人只将个人情感置于一旁。

    想起宿鹭决定不下车的那场循环,再联系当时警方发布的牺牲警官名单,李诗情心里有了答案:“是不是公交车第一次正常到站的那回?”

    “对,”宿鹭说,“打算不下车,结果误打误撞遇见了江枫。然后我们俩都摔下去了。”

    她说这话的表情十分精彩。

    想起宿鹭不下车的目的是什么,李诗情有些错愕,她隐隐有种感觉,宿鹭和江枫的关系远不止昔日同学那样简单。

    “所以现在看来,江警官已经进入循环了。”肖鹤云说,“这对我们很有利。队伍里有警方的人,会提升我们的可信度,也能节约报警的时间。”

    宿鹭却没多开心:“他信不信还是个问题……到那边看情况吧。你们什么打算?”

    肖鹤云刚想说我们和你一起去,就听见李诗情接了个电话:“……嗯,是的。我们在一起……好的。”

    挂断电话,她说:“警察让我们三个一起去市局协助调查。”

    三人打车前往公安局,车上碍于司机,没有多交流,只是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发呆。

    下了车,熟悉的建筑出现在视野里,李诗情叹气:“希望这次不会再进小黑屋了。”

    “我们这次是正常到站下车,只是作为途中上下车的乘配合调访,应该……不会吧。”

    白天的记忆在眼前浮现,拉卢笛下车、翻司机宿舍……怎么看都不像对事故内幕丝毫不知情。肖鹤云说到最后,底气开始不足,声音越来越弱。

    紧接着他想起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既然我们都被叫来市局了,那么卢笛也……”

    “——也会被叫来。”李诗情接话。

    她思考的时候习惯盯着五步远的地面,圆溜溜的眼睛里自然而然地带着点凝重,过度解读的话,还能看出点恐惧,因此容易给人一种“这事情特别严重”的感觉。

    和卢笛短短二十分钟的接触中,他们能感觉到,这是个城府不深,很难藏住事的热血青年。

    三人怀揣着沉重心思踏上台阶,进入市局大门。

    迎面就是江枫和小徐,前者走到宿鹭面前,李肖二人自觉跟着小徐离去。离开前李诗情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宿鹭盯着玻璃上的虚像出神。

    发现李诗情在看她,宿鹭通过玻璃镜面,不明显地朝她笑了笑。

    ……

    “宿鹭,”江枫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太阳穴依旧隐隐作痛。

    今天下午某一时刻起,他忽然像是大梦初醒,脑中多了一部分不存在的记忆。

    他查看这些记忆时,就像透过老式的黑白屏看一出默剧。起初是他在空荡的车道上行走,身后是车辆连成的长龙,大桥在江上猛烈的风中轻微摆动。阳光应当很烈,但是记忆里的场景只是黑与白。

    他穿着交警制服,缓缓走上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前门大敞,车上有七八个乘,都默默地看着他。

    他环视所有人,觉得司机身后那个人很眼熟。但最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江枫仅仅是觉得眼熟,并不多想。

    他说了句什么,乘们纷纷抱怨起来。透过不断波动的黑白视野,江枫觉得自己在紧张,他能感觉到自己手心全是汗,目光落在每一个朝后门运动的乘身上。

    他听见自己吼了一声,在出声的瞬间,坐在司机身后的那人猛地朝他扑过来。江枫下意识用上了格挡的招式,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他被猛烈的气浪推得向后倒去。

    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周围温度飙升,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几年从警经验告诉他,突发事故的瞬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更遑论感到恐惧。因此他无从得知自己是不是失去了听觉,失去颜色感知的眼睛影响了对环境的判断,有那么几秒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眼前不断有灰黑的细小颗粒顺着气流乱窜。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江枫彼时满头是汗,直到视网膜上的残影褪去,他才逐渐喘过气来。

    看了眼时间,一点四十六分。

    紧接着警情就传了过来:十字路口发生爆炸。他忙得脚不沾地,直到通过沿路监控排查出沿途上下车的乘,看到同事打印出的宿鹭的资料,他才想起那段无头无尾的“幻觉”。

    那个坐在司机身后的人,可不就是宿鹭吗?

    这时已经是晚上了,他匆匆扒拉两口盒饭,找到资料上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于是直接引发了眼前的一幕。

    六年不见,宿鹭没有什么变化,眉眼还是熟悉的模样,就连笑容背后的心情江枫都猜得到。她先是问:“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或者说突然拥有这段记忆的?”

    “今天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江枫盯着她的双眼,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宿鹭苦笑。

    她说:“如果我说,我们正不断在一天里循环,你信吗?”

    江枫立马觉得扯淡,出于职业习惯,下意识想训斥对方,但还是将重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宿鹭继续说:“我们乘坐的那辆45路公交,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会在一点四十五分、在跨江大桥上爆炸。”

    江枫的眼神一下变了,抬手示意暂停,打开手机录音。

    宿鹭看着他的举动,忽然十分后悔在电话里模棱两可地承认了自己曾经在那辆公交车上和他见过面。江枫是不会相信的——他也许会相信她,但绝不会相信“循环”的说法。

    何况,作为循环者,在一点四十五分前醒来是必要前提,而江枫在一点四十五分时“醒来”,能改变什么?

    但是因为她的私心,循环的概念已经告诉了对方,现在再矢口否认,只会让她们显得更加可疑。

    的确是把一手好牌打烂了。

    她只好事无巨细地讲了每场循环的经历,甚至连张成叶倩等人的小习惯都说了出来。讲完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至少为诗情她们争取了半小时的自由时间。她悲哀地想。

    而后她再次进了那命运般的小黑屋。

    坐在对面的人依旧是张成:“宿鹭,二十四岁,在偶城工作,今天中午乘动车到达嘉林。对吗?”

    “对,”宿鹭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是不是想说‘真巧啊’?是很巧,张警官,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张成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细节:“你是被什么人胁迫了,还是在车上看见了什么事、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每一位公民。”

    “都没有,但我就是知道,因为我亲身经历过——无数次。”

    身体的变化带不进循环,但是精神层面的可以。宿鹭觉得很累,不再说话,默默地在挡板上趴下,没费什么力气地进入了下一次循环。

    45路公交车上,三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

    宿鹭走到两个同伴身后坐下,在两人期待的眼神中,她有些不忍心泼冷水:“……江枫这条线断了。”

    “死心吧”三字她还是没说出来:“他不相信。而且就算他会拥有上一次循环的记忆,那也是一点四十五分的事了。”

    说到时间时她刻意压低声音:“那时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除了能让下车的我们的可信度高上一点点之外,还能帮上什么忙呢?况且要想让他相信循环的存在,还要花至少两次循环。”

    “只能靠我们自己。”她颓然地说。

    一车人的命压在身上,她有些不堪重负。

    李诗情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

    已经是成年人,自然明白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宿鹭只用了几秒,便强行将负面情绪压下,问李诗情:“你们有什么收获?”

    “一开始对我们的只是普通的问询。问询很快就结束了,但是张警官不放肖鹤云离开,只是让我先走。”李诗情说,“于是我在等候室门外等,还和马国强的儿子聊了会儿天。紧接着我又被带了回去,这次直接进了审讯室——听他们说,是卢笛的家长闹到了市局,说……”

    她顿了顿,露出点哭笑不得的神情:“说卢笛的日记有问题。”

    “但是他们全程没提到过你。”肖鹤云说。

    “提了那不就是提醒我们‘串供’么。”宿鹭笑了一下,又问:“所以这回,验马国强?”

    “好。”

    肖鹤云站起来:“我去验他。”

    说着,他拉着车顶的吊环走到马国强身边,作势看站牌。

    如果袋子里是炸弹的话,直接上脚踩的他绝对是痛苦翻倍的那一个。但是肖鹤云不知从何而生的勇气,猛地朝袋子里的一个凸起踩了下去。

    啪嚓。

    淡红的瓜汁从蛇皮袋缝隙里渗出来,在车厢里蔓延开。

    宿鹭醒来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眼角。

    没有哭。

    但她特别想哭。

    马国强憨厚的笑容还未从她眼前褪去。这一车人原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要追寻的事,然而所有的期望与遗憾,都在一点四十五分彻底停滞了。

    无力感油然而生。

    宿鹭不再想和警员周旋。她再次将脑袋埋进手臂环成的圈里。杜局从监控里注视着这一切,从耳麦里对叶倩说:“用强光吧。”

    叶倩点点头,正要打开桌前的强光灯,却听见耳麦那头,江枫急切地说:“杜局!”

    她抚在开关上的手顿住了。

    无线电的另一边,江枫带着点恳求地说:“她身体不好,您再让她睡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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