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的确停下了。司机猛踩刹车,所有人都没有防备,顺着惯性往前倒。坐得端正的拍在前座靠背,试图拉架的跌得横七竖八,放眼望去,一车人东倒西歪,没一个谈得上状态好。

    宿鹭弯着腰本就难以保持平衡,这一下直接被从高压锅旁甩飞出去,脊背结结实实地撞在栏杆底部。

    这瞬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视野从边缘开始被噪点侵蚀,最终缩得只剩下一小个圆圈,孤零零地挂在黑暗中,随着她眼球的转动,把信息模糊地传递给大脑。

    两三秒后她的背才传来痛感。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楚,和前几次死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的概念。痛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很钝,却摆脱不掉,令她只能一刻不停地煎熬着。

    神智被巨大的疼痛挤压到变形,她很快失去对环境的感知力,趴在地上费力地喘着气。耳边很吵,她不清楚自己眼睛是否睁开,因为那团夹杂着噪点的黑暗紧紧地捂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耳边的噪音是汽车鸣笛的声音。

    公交车在大桥上急停,后车险些追尾,喇叭声带着疑惑与愤怒一股脑地冲击这只钢铁巨物。

    宿鹭的注意力开始发散,她没法思考当下发生的事,只能任由思维像春天的树木一样伸展。她想起这辆45路公交车,这是嘉林市公交的经典车型,许多巴士迷亲切地称其为:天使龙。

    她又想起每一个月的嘉林,黄花风铃木和羊蹄甲爬上满树的花,掉落的黄葛叶在车流掀起的风中打转,凤凰树树梢上有如火焰在燃烧。从冬到夏,从夏到冬。

    “嘟————”

    “杀……救……”

    喇叭声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渐渐地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乘们骂街、哭泣,徒劳地拍打着门,掰下安全锤拼命砸着窗户。宿鹭动了动嘴唇,想挤出一点声音,提醒他们高压锅里有炸弹。

    李诗情怎么样了?肖鹤云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听觉又开始被耳鸣覆盖,似乎有人尖叫着“杀人了”。宿鹭开始朝记忆中高压锅的方向移动,她站不起来,感觉自己在车厢地面爬行,肺部很快供不上氧。她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报警电话不断拨通,很快她连思考都无法进行,机械地向前挪动。

    十公分、二十公分……

    我在做什么?

    意识到这点时,她已经停在了记忆里高压锅最后放置的位置上。

    地上也许有血,或者只是西瓜的汁水,她胡乱摸了几把,刚要硬撑着继续寻找,就有强光刺向她的眼睛,和噪点混在一起,刹那淹没了视野。她像是要在高温里融化,世界陡然倾斜,把她倾倒进深湖中。

    2019年5月9日,1329。

    这是宿鹭第一次准时醒来。

    相比上一次,她更加疲惫,也更加虚弱,好像身体这台机器的使用年限终于到了头。她离开座位,来到李诗情肖鹤云身后。两人看起来心有余悸,她问:“最后发生了什么?我听见有人在喊‘杀人了’。”

    同伴脸上显现出不加掩饰的震惊:“没有啊,我完全没听到。”

    肖鹤云说:“司机急刹车,我往后倒时捏着刀,误打误撞缴了对方的械。但那时已经停了车,她没有管我,而是冲过去摸限压阀。诗情想把她拖开。当时很混乱,估计是司机拉的引线。”

    宿鹭反倒松了一口气,尽管她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产生的是否是那种念头:“幸好你们没事。”

    她差点就主动去引爆炸弹了。

    肖鹤云苦笑,看着自己的手,像是想用目光把手心灼出一个洞:“那时候刀握在手上,我看着那个人,我甚至想扑过去……”

    他咬断了接下来的话。

    稍后,他说:“差点就犯错了。”

    两人对话的时候,李诗情一直一声不吭,在他们交流完感受、准备按计划行动时,她忽然说:“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有很大一个漏洞我们一直没有在意。”

    “什么漏洞?”游戏架构师问。

    “小江警官,”李诗情说,“他是唯一不按套路循环的人。如果他真的每次都会在一点四十五分恢复记忆,那么他其实可以起很大作用的——他可以直接向警方提供线索、指明方向,减少在无用信息上浪费的时间。就算这一次循环得不到结果也没关系,只要我们能够活着下车,就能得到他给出的信息,而这信息量无疑是和循环次数成正比的。”

    “我有点激动,所以解释得不是很清楚。”她又说,“总而言之,就是我们可以通过小江警官,直接获得凶手的作案动机。先了解她因为什么、想要什么,再攻心。”

    认真听完她的话,肖鹤云点点头:“陶映红铁了心要所有人死,在不惊动她和司机的情况下劝说其他所有乘下车,的确有难度。小江警官这条路可行,退一万步说,攻心没用,再按原计划进行也不迟。”

    “所以,我一开始怎么没想到呢。”他喃喃。

    “毕竟一开始都没想到江枫会这么快相信我们。”宿鹭看了看窗外,远处天上一群飞鸟在盘旋,像是桃酥上的芝麻点。

    李诗情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叫了她一声:“姐姐。”

    宿鹭看过去。

    李诗情说:“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你在抗拒别人的帮助。”

    旁听的理工科直男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两人。

    “比如上一次循环,你拖着高压锅,那时你完全可以叫旁边人帮忙,我们经历那么多次循环,他们什么名字什么背景我们都一清二楚,以你的能力不会想不到喊名字指定一个人帮忙,破除旁观者效应。”李诗情继续说,“再往前一点儿,小江警官刚进循环的时候,你也显得特别悲观,立刻就觉得没有希望、他这条路行不通了。”

    “还有刚进循环那会儿,我总感觉,你是很不愿意和人组队,或者说不愿意让别人为你做什么事、或是接受别人的帮助的。”

    “……”

    宿鹭看起来竟然有一丝颓然。

    李诗情盯着她没有血色的唇:“姐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着……你偶尔可以信任一下我还有肖鹤云,不要觉得会麻烦了别人,我和他,包括生活在世界上的大多数普通人,都是很乐意为别人提供帮助的。”

    ——你是不把她当普通人吗。

    缩在座椅后,肖鹤云用口型问。

    ——闭嘴。

    再抬起头,发现宿鹭笑了。

    很少见她笑,她似乎笑起来也没有多开心,只是说:“谢谢你们。”

    沉默几秒,她像是个忽然获得说话能力的木头人,提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我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嘉林,到现在是第一次回来。这中间我几乎断绝了和所有朋友的联系,甚至很少回去见父母。”

    李诗情想起之前一次循环,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江枫说:“她那时号码也换了,我去她家找她,发现她父母搬了家,说是女儿读了大学,老两口要回老家定居。”

    他手撑着额头,低下头喃喃:“也问过她的朋友们,都没有消息。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边宿鹭继续说:“我那时病症很严重,感觉随时会死掉。很烂俗的桥段,我不想让大家多为我操心,他们为我花的心思已经够多了,于是我就走了。”

    李诗情愣愣地看着她。

    宿鹭也看着她,很温和地说:“时间长了,的确会开始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群,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去烦扰别人。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你们。”

    她重复了一遍:“谢谢你们。”

    李诗情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难过,那种心里堵着东西的闷疼让她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一旁的肖鹤云叹了口气,看向车头的方向:“这是一哥的业务,要不我把他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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